当深秋的最后一抹残阳无力地抖落进一个衰败的老宅，透过黢黑的窗户纸，吝啬地给僵卧在土炕上的她挤了点模糊的光亮。也许她感应到了自己的生命中将不会再有这稍纵即逝的斜阳，气若游丝的她费劲地睁了睁那早没知觉的眼帘，努力地在昏暗阴冷的屋子里搜找着什么，是薄情的岁月？抑或孤寂的时光？
多少年来，她一直在痴傻的庇护下苟且偷生，并非她贪恋红尘，才如此忍辱地活着。倘若当初她踏进这座幽深的宅院，不因孝道，她又怎么会去飞蛾投火呢？
她本为大家闺秀，在女瓦男璋，金莲“时尚”的年代，她能识文断字，足无残障，全得感恩于父母的开明思想。幸福的孩提总如昙花一现，转瞬即过。而正值妙龄的她早就有了自己的心事以及许多从未跟人诉说的憧憬和向往。如果这一切都能遂愿的话，她今生绝对会拥有一个美满的姻缘——子孙绕膝，天伦尽享。
虽然习惯于安宁舒适的她不比金枝玉叶那样的娇贵，但父母的确不曾让她品尝过半点风雨的萧瑟与凄惘。同样，对父母之命她向来也是言听计从，根本谈不上去违背什么。想必这就是“顺为孝当头”的缘由吧！直到那天她小心翼翼地迈进一顶好看的花轿，带着丰厚的嫁妆，来到这座遥远而又陌生的深宅，她仍对父母的选择充满了无尽的信赖，殊不知命运的阴差阳错于她却是人生最大的悲凉！
尽管她没有见过他的模样，可内心极希望能在对方的言行里找寻到她父亲的平和与慈祥，当然儒雅博学更为她所青睐欣赏。怎奈门第森严的家族礼教瞬间就打碎了她的那些幻想，而整座宅院里处处弥漫着的，是令人窒息的三从四德、三纲五常。
自此，她的生活远离了昔日的天堂，打眼前飞过的鸟儿让她羡慕，那一朵朵渐逝的行云，常叫她感念曾经的美好时光。而今她每天要隐忍的是他的暴戾恣睢，噩梦般的日子，折磨的她的精神近乎崩溃失常。但当某天清晨她忽感觉到了一个新生命正在炼狱里悄悄孕育时，从她苍白憔悴的脸上，仿佛看到了春天的朝阳。
儿子的降生，可以说给整个家族带来了无上的荣光，母因子贵也应是顺理成章的了，她默想着。但这一次她又错了，除了给孩子定时喂乳，她并不知道儿子被他们藏匿到了什么地方。多少次她试图把孩子留下来，哪怕在身边呆一个晚上，无奈一切都是徒劳和悲伤。而每当她看到怀里的儿子那贪吮的样子，莫大的幸福感又顿时溢满了她这破碎的心房。
日复一日的生死别离，终于将她仅存的最后那点期盼化成了彻底的绝望。自己既能带孩子来到这个世界，再为儿子找个安全的居所也是应当。她开始寻觅行动的机会，而在投足举止间也无异于往常。
这辈子她都忘不了那个有风有雨的夜晚，当她轻轻地把孩子揽在怀内，慢慢地解开衣襟，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饥饿的孩子并没有跟平时那样埋头扎向甘美的海洋，他先是仰着红扑扑的小脸对母亲微笑，一双亮闪闪的黑眼睛朝母亲会意地眨了又眨，似在暗语母亲，他能理解母亲所承受的凄楚，今世的遗憾，也可来生再去补偿！然后才大口大口地吮起了奶，要知道，它是何等的香甜啊！儿子的可爱令她心如刀绞，痛断肝肠，但她又别无良策，惟有这样。习惯性地她用右手轻拍了几下儿子的后背，随之便两臂扣紧，将儿子牢牢地镶嵌在了胸前，此刻母子的情深，犹如那雕塑般悲壮。儿子的从容大义最终成全了母亲的心愿，同时也了却了短暂的孽缘一场。
感受着儿子渐冷的体温，她的心也在急剧地跌入罪恶的深渊。凝望着儿子安详的脸颊，悲痛欲绝的她忽又生出了几许的宽慰，毕竟儿子没有做一点点的挣扎啊！在她把“熟睡”中的儿子交给已等得不耐烦的他们时，语气平静而冰凉：你们不要吵醒了孩子，他太累了！
果不出她所料，天还没透亮，前面的宅院就如同火烧了房子一样。她端坐在窗边，神情若定，即便天塌地陷，那又有何妨？
了却心事的她正准备追随儿子上路，这突至的动荡时局让她的成行不得不改变了方向。在历经了军阀混战，抗日八年，解放的到来以及运动的考验，她用自己的满头青丝见证了一个封建礼教家族是怎样的烟飞云散，由兴到亡。虽说她今生下注的赌本是惨痛的，但她感觉自己到底还是赢了，难道不是吗？
她离开得很平静，既没有带走对世间冷暖的抱怨，也不曾怀有对落寞红尘的留恋。只在多年以后，有家族的人为她立了一界石碑：王张氏之墓，想来这权且算是对她的人生归宿给了个交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