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日光流年
窗外的树叶在风中微颤，秋天正在一步步深入。午后的阳光穿过落地玻璃窗跃入水中，看上去温暖依旧。刚刚进入水中，寒意已经很明显了，游过二百米以后才会渐渐放松每一根神经，体会到水中的舒适。
不同的窗玻璃把泳池划分为明暗不同的区域，阳光时而探入水底，时而又悄然隐匿。一次又一次潜入水下探寻光的轨迹，试图追寻温暖或光明。一直知道，这样的努力是徒劳，浮出水面的那一刻，便是失去，心中所希望的那一片明亮之所，不过是漂在水面的一层耀眼光晕。而我要努力控制自己的抱怨，不去争取什么。很多命运其实是自己选择的，或者，是自己无法战胜一种规则而屈服了另一种规则。
小心谨慎地穿过明明暗暗的水域，动作不敢过于剧烈。每个月能够畅游水中的日子越来越少，有时候甚至会莫名地害怕，从某一天起要不得不停止这一项我唯一喜欢的运动。
仔细清算起来，一生之中能够真正喜欢做而又可以去做的事情还是少得可怜。珍惜两个字之间，蕴含的意味原来竟是无可奈何。
记忆在秋天里总会变得敏感。走在回家的路上，有时会想起，第一次穿过院子里的小花园时看到的一只奔跑而过的花鼠；翻越栅栏时遇到的一个善意的笑；坐在树下的长椅上呆呆地看着天边的晚霞一点点黯淡……
不知不觉中，在这院子里穿行了十七年，想起来自己都会觉得惊讶。也曾无数次假设过，如果，如果……但毫无结果。假设无用。预期无用。承诺无用。珍惜，比刹那一念稍长一点点而已。
也许人老了才会回忆往事而经常忘记眼前的事，也许我正在日渐衰老地走进人生的秋天。
不再喜欢对着镜子照上很久，因为不想长久地端详日渐松弛的皮肤与新出现的眼纹。是谁说过，最终夺走爱情的不是某个情敌，而是时间。的确，有几个女人能够幸运如杜拉斯，被爱上的不是青春而是她倍受岁月摧残的容颜？
无数次地在心里演练与幻想挥手作别的动作。也许是在黄叶落尽的树下，挥手间的微笑里带着季节变换的苍凉，也浸透了秋日的阳光。
曾经灿烂曾经温暖曾经笑过哭过，或许无奈，也终将淡泊。
松开十指，任往事无声而去，任一切自然，如水如光如流年渐逝。

2、九月之末
风似乎很大，六楼的窗外看得见树梢剧烈摆晃。杨树的叶片在阳光下如闪烁的目光，或许回避或许陶醉，它们的心情将成为永远被守口如瓶的秘密。榆树的叶子最先凋落，灰色的树枝琐碎而零乱。错落的高楼将院落紧紧包围，一层又一层，一年又一年，吞噬绿地。
两年以前或者更早以前，在这样的季节里写浓重秋意文字，写蓝天白云黄色落叶和钢琴曲《秋日私语》。貌似怡然。
间或读村上春树，十五岁的女孩封闭自己在静止的时间里，拒绝成熟。
很迷人的故事，一直记得，也试图自己写过相似故事。海滨，幻境，十五岁少年，充满阳光的微笑。可能，在心里早已以这样的情节为梦境，每天重复进入，沉迷其中，抗拒醒来。
黄昏将近的下午，小小蚊蚋从草丛里飞起，迎着阳光看上去，它们透明的小翅在闪动着绿色微光，密密地在草地上方，如发光的雾，萦绕不散。我不知道它们的生命是不是刚刚从这一刻开始，远望去，似乎很美。
可是，再过两三个小时，阳光渐黯，它们将在树下集结，不知所措地奔向一切浅色物体，以为光亮。穿着浅色衣物的人们就会厌恶地用手弹去它们，一不小心，便在衣服上留下一点黑色痕迹。
即使不是这般死亡，想必在秋寒渐浓的深夜里它们也会被冻死吧。只是没有人会停下来想，如此微小而大量聚集的生命是怎样的短暂。
冥冥之中，是什么力量在影响着生命，影响着生命中的追索？比如候鸟南飞鱼群迁徙。一直相信，世上万物的存在必有其道理。
很多道理，思考无用吗？还是认同冯友兰的思想：哲学无用，而哲学给我们的观点有用。所以，仍然不能停止思考，总在问自己太多的为什么，无法停止，虽然知道没有答案，知道是在浪费时间和有限的注意力。
也不能停止梦境。曾经极力抵抗着，与自己撕杀搏斗，终于让步。
很多天性无法从自身内部去磨灭，如飞虫，明知自身的弱小，还是执著赴死，终结生命。
也算一种过程。
并不相信谁能够永远停留在时间的断点，不再前进。又希望可以相信，这样的梦境有存在的空间。
并不矛盾。
时间是不停流逝的，从夏到秋，不会为谁停止。
但有一些东西可以暂停，在每一个九月之末。或许一句话，或许一个瞬间，或许一点点记忆。

3、阳光之梦
中午时分的阳台是最温暖的，坐在门槛上看着瓢虫在阳光下飞起又落下。每个夜晚都会有无数虫子在寒冷中死去，而每到正午的阳光温暖起来，又会有无数瓢虫飞起，仿佛从未有过死亡。
阳光是瓢虫们的盛宴，最后的狂热集结。
较之于人类，也许幸运，至少它们还有一种方式在死亡之前喧嚣预演。
而我却不能预知自己在生命终点以前的那一点会是怎样。有点宿命地相信，应是沉默。
在沉默中生存，在沉默中消匿。
贯穿了太久的沉默，如一枚巨大的生着倒刺的坚果，被强行塞入口中，艰难吞咽。然后，在漫长的时间里感受它一点点在身体里经过，划破每一个脏器的内壁，鲜血淋漓，而从未发出过一点声响。
那一刻，阳光正暖。过久地注视阳光投影的地面，目光会有一点恍惚。那是在梦境中的探索，从一个梦，摸索走进另一个梦，循环往复，无可解脱。
生如梦，死亦如梦。
想起十天以前，走在一场沥沥夜雨中时，在黑暗潮湿的街路上，不辩方向，却并不沮丧，充满期待。而今天，坐在如此灿烂阳光下，如同跌落极地，寒彻骨髓。
难道不是梦？
或者是一个梦的醒来，却不过，另一个梦的起点。
如美丽斑斓的泡沫突然破碎成水汽，令我心痛的不是破裂，而是没有听到任何一点声息，哪怕只是“啪”地一声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