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特别爱听妈唱歌。从《世上只有妈妈好》到《沙家浜》，没有一首不是妈妈拿手的，也没有一首不是我喜欢听的。那个时候觉得妈妈的声音真是好听。它们澄澈、灵动地飘进我的心田，宁静而悠扬。仿佛是月光，透过明亮的窗子洒落下来，让人心旷神怡；又像是花香，远远的，徐徐的遍布全身，让人长久沉浸在那自然的美丽中无法自拔。不过当时我并不知道心旷神怡和无法自拔这两个词，更不了解它们的意思。但那种安逸、幸福的感觉却是我永远无法忘怀的。
然而长大后却不像从前那样迷恋妈的歌声了，一是觉得那样太矫情——谁家女儿都十六、七了，还一天老缠着妈妈，让她唱歌给自己听啊？二是妈离开的那几年，使得我对她的感情淡薄了许多。
妈是在我十岁的时候终于决定和爸离婚的。记得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非常惊恐，远远地望着妈离开的背影久久发呆，眼神木讷而盲目。我盯着她，想叫她一声，却始终喊不出来。又或者在当时我也曾希望妈能突然转过身来，张开双臂跑向我，一把将我搂进怀里，亲亲我的小脸说，好女儿，妈是骗你的，跟妈回家吧！然而也没有。
说真的，在此之前我是一点都没想过我爸妈会有离婚的一天。虽然在那之前，他们也经常吵架，大打出手也是家常便饭，但每次都无一例外地会在几天、几个星期或者一到两个月内和好如初。然而那次却出乎意料地没有。
现在回想起当时的心情，怎么说呢，恐惧自卑什么的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知道我以后是没人要的小孩了。
而这幼稚的想法在之后的几年中逐步证实了其正确性。因为从此之后，直到我十四岁那年，妈才再一次以母亲的角色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男人。
记得妈当时出现在我学校门口的马路那头。我出来的时候，妈并没有过马路来接我，只是忧伤地看着她那由于营养不良而略现矮小的的女儿，绕过向她伸出援手的从未谋面的男人，一路跌跌撞撞，从一辆辆飞驰的汽车后现身，再消失，再现身，历尽千难万险最终来到她面前。
而在妈消失的那几年中，说实话，曾经有段时间我是对她怀有一丝怨恨的。一来是因为长久见不到母亲，想念便在女孩儿小小的心灵中发霉变质，化作了责怪；二来则是因为奶奶常在我耳边唠叨妈妈的种种“劣行”，不断向我灌输憎恨母亲的思想。

妈个子很高，从背后看上去甚至还有几分男人的伟岸。记得在我四五岁的时候，有一次和妈去早市。当时我虽然还小，但妈并不拉着我的手也不抱我，只是让我跟在她后面走。后来人渐渐多起来了，我便跟不上她的脚步，找不到她的身影了。等到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妈那身衣服时，却怎么也不敢上前喊她，因为我以为那是个和我妈穿着同样衣服的男人。而在这整个过程中，妈也一直没有回头看我，似乎她并不担心我会走失，甚或已经忘记了她身后还有个年纪尚小的女儿。
然而长大后我才明白，我之所以能在命途的考验中一步步向前，在痛苦前挫败却仍旧紧抓不放，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原自母亲从前对我的锻炼的。
曾有一次我问妈说，是希望我成为一个伟大的人还是一个平凡的人，妈看着我的眼睛，仿佛猜测地回答我，伟大的人吧，我想。我说为什么不是平凡的人呢？平凡的人才能真正幸福。妈不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我，仿佛再也猜不透我似的。那时我只觉得母亲是真的不了解我。可是无意中却明白，在那次的回答中，她只是沿着我的轨迹，猜测我的内心。她是以为我希望自己不平凡因而给出了与我内心相悖的答案。
但她并没有，也从来没有要求我按照她的意愿成长。她所说的也一直都是：只要你好好的，我就心满意足了。
妈看上去虽然并不瘦弱，但平日里除了正常的三餐外，她几乎不吃其它任何东西。家里的水果常常是直到变质，她才无奈地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削去坏掉的部分，好的部分自己吃掉。削的时候还不望无奈地看上我几眼。我知道她是在怪我为什么不把她辛苦省下的水果吃掉。
我也曾问她为什么不吃零食之类的东西，她慢悠悠地回答我说：“我多吃一口，你不就少吃一口吗。”口气温和，就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弄得我莫名其妙地感动了好几天。
虽然妈嘴上不说，但我知道她实际上是个非常爱美的人。年轻的时候和兄弟姐妹在一起，过年做新衣服时，她永远都要争到最好最漂亮的那套。然而在我的记忆中，妈却几乎没买过什么衣服，甚至有时连暖和都顾不上。寒冬腊月里永远穿着邻居阿姨不要的“工交专用大衣”。对于一个爱美的女人来说，放弃美丽意味着什么呢？然而母亲却舍掉了她的心头好，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她知道这世上有更需要她义无返顾、全心全意去守护的东西吧。
有段时间我和妈的关系特别不好，起因是我总在爸（我的继父）说我的时候和他顶撞。最严重的一次是妈在厨房做饭，我又因为类似的小事和妈强嘴，妈说不过我，气急了，便一不留神把手切出了一条又长又深的口子。记得当时妈的手流了很多血，肉都翻起来了。爸一看妈都伤成这样了，也愤怒地说了我几句。我虽然非常后悔，担心妈的伤势，但还是碍于面子没有跟妈道歉。
而在那段时间里，我并不是不曾对那些事有过悔意的。每次把妈气着了我都想：以后无论是妈还是爸说我，我都决不顶撞。但脾气一上来就什么都不顾了。后来才明白那时的自己正处在青春期的边线上，所以才会对那些没意义的小事那么在意，也总觉得妈不理解我，不然妈也不会在那个时候受那么多气了。若是从前的事发生在现在，我一定不会像之前那样态度恶劣，出言顶撞。但谁的成长不需要这样一个过程呢？母女本来就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两个人，所以妈才有耐心和信心等我长大。

妈年轻的时候吃了不少苦。不到三十岁妈所在的工厂就倒闭了，她便只得东拼西凑，借了点钱做卖鱼的小本生意。辽宁的冬天特别冷，但妈还是坚持着每天四点多就去进货。等到终于挨过一整天的劳累，晚上八九点坐工交车回家，妈还要忍受来自车上乘客的白眼。有时甚至还要躲着人家走——谁不嫌卖鱼人身上的鱼腥味呢？我不知道在那些冬天里妈曾经多么寒冷，但我知道，如果换成是我，我一定干不下去。因为我吃不了那种苦。不过在那几年里妈还是挣到了一点钱的。因为记忆里，那段时间是我童年里唯一没有挨过饿的日子。
后来妈去了北京，遇到了爸。